第266章 动心

　　林秣拿着围裙进厨房炒菜去了。

美意也跟了进来，她要做她的可乐鸡翅，这道菜用她的话说，有手就能做，随便做做味道就很炸裂。

两个灶，一边是她的可乐鸡翅，另一边炖着林老师的牛腩。

一旁的电炖锅，还炖了一锅三鲜奶丝汤，是凌玖玖的拿手菜式之一。

林老师和玖玖在一边的岛台上剥小葱，汤和牛腩上桌前，都要撒点小葱才好看。

林秣此刻站在玖玖身边，心里乱得厉害。

自从和前女友柳思分手后，他的心就像一段朽木，死寂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童年一定是太美满了，几乎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光了，所以才会在12岁时失去一切，此后就是不停的失去，失去，最后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起初是爸爸突然消失，而后妈妈一蹶不振。

想到母亲，他的心头猛的一抽，大恸。

但他早就学会了掩饰，学会了不动声色，让痛在心里自己发酵。

这么多年，很多难解的疑惑一直萦绕在心头。

父亲曾经那么爱他这个“幼子”，他小时候也是在父亲肩膀上玩过“骑大马”的，平时就算是普通的感冒父亲也会带他去看最好的儿科医生。

那个男人把小小的他宠成天之骄子，可是，他也是那么绝情。

那些爱，他说收回就收回。连他的人，说消失就消失。

一点缓冲都没有。

之后他每每想起童年，都觉得像一场梦，一切都不真实。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想见见那个被他叫了十二年“爸爸”的男人，问他一个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还有母亲。那个男人消失后，母亲就不想活，消沉了两年。

他都能看出来，也听得出来。

午夜母亲在房间里饮泣，床头抽屉里装满了吃不完的助眠药物，他又想起14岁时的恐惧，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万一母亲再走了，他怎么办？

可母亲还是走了。

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到现在在他心里都是个谜。

只记得那天放学后，进家门就闻到浓重的煤气味，妈妈在沙发上歪着，像睡着了一般。

厨房汤锅已经熬干了，燃气灶开着，没有火苗。

妈妈再也没有醒过来。

有时候他会自私的想，希望妈妈是意外。那至少说明，妈妈没有因为那个消失的男人，而抛弃他这个儿子。

此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几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使劲读书，背单词，找很难的物理题、数学题来做。

他害怕放假，因为放假了他就没地方去，只能回到这套大房子里。

房子里安静的可怕，咳嗽一声会有回音。他坚持每天打扫房间，空旷的家如果落满了灰，会显得没有人气。

又孤独了几年，后来有了柳思。

他以为自己又可以拥有一个家了，这一次，是属于自己的家，自己可以掌控的家。人生似乎又有了奔头。

但柳思后来也弃他而去……

就在他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时，刚才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死寂的心被人撕开一个口子，陡然一亮，一束光照进来。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姑娘，刚刚及他的肩膀，短发，露出一片耳后的皮肤，白晰的似乎能看到皮下青色纤细的血管，秀挺的鼻子，垂着眸，正专心的剥葱。

不敢细看。

突然——

“林老师，你的牛腩好香啊！”

“林老师，饿死啦！”

佟美意和骆翔一左一右挤过来，佟美意还捏起一块鸡翅塞进骆翔的嘴里。

两声老师，把林秣拉现实。

心里发的那个芽，又突然萎了。

他是她曾经的老师，班主任。

林秣你怎么能生出这样龌龊的想法……他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

何况她这样年轻。

而林秣，你不年轻了，老了，老气横秋，千疮百孔，又有那样不堪的身世。

他勾起唇角，自嘲的笑笑，笑自己自不量力，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林秣，你不配。

你就应该孤独终老，赎你身世的原罪。

“你们以后不要来了，老师年纪大了，喜静，你们来一趟，忙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他笑着说。

凌玖玖抬头诧异的看他，佟美意则掂着菜刀蹿过来，不满的道：

“林老师，我刚还想说下个月玖玖过生日我们还来你这里庆祝呢！你这里地方大，这大厨房，舒服！你不能这么不仗义！你自己一个人不觉得寂寞难耐吗！”

“老师习惯了，算啦，你们年轻人自己聚吧。我老了，折腾不动了。”

林秣说着，走过去洗了手，洗了葱，然后拿过美意手里的菜刀，开始切葱。

“林老师我们不嫌弃你！你就算老了，也是老美男，对吧玖玖！”美意认真的说。

这刀补的，林秣心塞，凌玖玖也笑得眯起了眼。

林秣硬着心肠说：

“自己聚吧，不要烦我了，我可以给你们出经费。”

玖玖哪知道这一会儿林秣心中的惊涛骇浪，笑着说：

“林老师，那到时候我们自己聚，你也来吧，不用带礼物，人来了就行，就咱们四个，简单吃个蛋糕。”

林秣没看她，低着头应了一声：

“到时候看情况吧。”

……

灶上，美意的可乐鸡翅出锅了。

林秣的牛腩还差点火候。

凌玖玖去看看汤锅，断了电。

打开锅盖，里面汤色很好，她在奶白色的汤里撒了一把葱花进去。

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勺子准备搅一下，可是刚一摸到勺子，她就惊叫一声，甩开勺子。

烫！

美意刚才做可乐鸡翅时就放在燃气灶旁边，这半天勺柄被烤得很烫，她没注意就握了上去。

正在端菜的林秣闻声赶来，见她脸色苍白的攥着手，瞬间明白了，连忙抓起她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开大水量冲洗。

拇指腹上已经起了个大泡。

中指和无名指关节上也分别起了泡。食指虽然没起泡，但指关节处也红得吓人。

美意和骆翔也跑进来，慌得不行。

很疼，火辣辣的，凌玖玖皱着眉，任凉水在手心里流过。

“小骆，冰箱里有冰块，拿出来一些。”林秣扭头叫骆翔。

骆翔取出冰块，林秣又吩咐他把冰放进盆里，再接上水，抓着凌玖玖的手放进水里。

冰水的加持下，灼痛很快缓解了。

林秣忽然发现自己攥着凌玖玖的手腕，两个人挤在水龙头前，肩膀完全挨在一起。

关心则乱。

失了分寸。

意识到这一点，林秣心跳如雷，连忙放开凌玖玖的手，再看那细白的腕子，已被他攥出了一圈红痕。

“疼不疼？”他局促的问。

“不那么疼了。”

“起泡了……”林秣看着她的手，喃喃道。

“我去买药，你继续给伤处降温，不要挑破，容易感染，等我回来处理。”

别问他怎么知道。

父亲走后，母亲便病了，有时候连饭也吃不上，14岁的他自己养活母子俩，被烫伤了不知多少次才学会做饭。

林秣说着，用毛巾擦了把手，转身拿了钥匙，下楼去了。

烈日灼顶，他一路小跑着，最近的一处药店在八百米外。

手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残存着女孩手腕上的体温和肌肤的触感。

再想想她手心那一串燎泡，心里莫名痛起来，记忆深处那烫伤的痛似乎又复活了一样。

霎时竟有一种恨不能烫在自己手上的感觉。

心里那颗小芽又倔强的冒出来。

……

买了药，他又小跑着回去。

7月末的太阳，又是正午，晒得他汗如雨下。

回到家，整个头和脸都跟水洗了一样，白色圆领衫前胸后背也已经湿透了。

他洗了手，仔细的给她手指上了药，一抬头，就看到她的眼睛，垂着眸，若无其事的，好像受伤的不是她。

他刚想问“疼吗”，一旁的佟美意先开了口：

“玖姐疼吗？”

“哪有那么娇气，一点小伤。”凌玖玖宽慰的说。

“玖姐受了伤，今天我给你剥虾，剥蟹肉！”美意很歉疚。

但是，真正开吃的时候，这姑娘笨手笨脚的，自己都剥不好，还要去骆翔手里打秋风。

到最后，凌玖玖碗里的虾肉和蟹肉，都是林秣剥的。

大骨肉也是林秣剔好了肉，放在她碗里，这样吃起来方便。

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林秣心里透着暖意，童年的记忆里，他的家人会为他做这些。

后来家人没了，家也没了。

美意和骆翔一边吃饭一边吵吵闹闹的猜拳，喝起了啤酒，玖玖笑着看他们闹，时不时还要为美意和小骆当裁判，解决纷争。并接受林秣的投喂。

林秣静静的听着，看着，手里忙碌着，心里默念，时间，慢点走，能不能停在这一刻……

……

吃完饭，美意和小骆主动要承担洗碗的工作，被林秣赶出了厨房。

不是客气，是嫌他们干得不好。独居太久的人，放置物品都有自己顽固的习惯。

玖玖手上有伤，也没法加入美意他们的扑克牌大战，百无聊赖，只好去看书。

客厅旁边的一面墙都是书架，书架前放着一个摇椅，她便坐在椅子上，找了一本书翻着看。

书架上文学类的书居多，而且都是全集，张爱玲全集，老舍全集，沈从文全集，鲁迅全集，古龙全集，还有四大名著，全是精装版的，红楼梦都被翻旧了。

还有世界史，中国史，史记，资治通鉴，也有传记类的，孔子传，苏东坡传，居里夫人传、富兰克林传、拿破仑传、凡高传……甚至还有很厚的画集，齐白石画集，宋代花鸟画集，敦煌集略等等。

她踮着脚尖在书架上层拿了一本苏东坡传，有点意外，林老师是理科生，还喜欢苏东坡？

拿着书坐回到软椅上，一翻开，书里夹着的一张照片就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略有些褪色的合照，照片中有三个人，一个年轻女子，穿白色连衣裙，长直发，秀挺的鼻梁，样貌清纯，笑得很开心，搂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边上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略有些发福。

小男孩大约五六岁，是幼时的林老师没跑了，眼睛笑成了月牙，露出一口乳牙。

这一长一幼，一看就是母子，眉眼、神韵、笑容简直一模一样。

凌玖玖把照片夹回去，却突然发现，夹照片的这一页，有几句诗用黑色曲线标注了出来。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东坡的《洗儿诗》。

她忽然好奇，认识林老师这么久，还没听他提起过家庭、父母。

这么大的房子，装修风格一看就是上一辈人的审美，不知道林老师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爱读书的人吧，这一架子书，而且都是被翻看过的，主人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不知是他的爸爸还是妈妈。

正好林秣走过来，他要去卧室拿充电器，凌玖玖笑着拿起照片，问道：

“林老师，这是你妈妈？你俩真像。”

林秣接过照片，脸上的笑顿时消失，声音也变得很不自然，问道：

“你在哪儿发现的？”

“就在这本书里，夹在这一页。”

凌玖玖把书递过去。

“你看那首诗，你妈妈肯定特别爱你。”

林秣接过书，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挤出一个笑：

“嗯，是的。谢谢，这照片我找了好久，原来在这里。”

他把照片夹回去，合上书，本打算把书拿走，想起凌玖玖正在看，又把照片拿出来，把书也递回来：

“照片我拿走了，书你接着看吧。”

他遏制住内心的激动，回到卧室，关上门，坐在床上，盯着照片目不转睛的看。

家里的照片早就被毁了，幸亏这张被夹在书里才逃过一劫。

家里的书大都是母亲生前喜欢的，母亲去后，他几乎不敢打开任何一本。所以才一直没发现书里有照片。

他心里反复默想着那句“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再看看照片里那令他魂牵梦萦的笑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