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过境 第48节
瞥了眼素秋背影消失的方向,他开口询问,“叶家在江南的宅子不止这一处?”
叶扶琉:……哦!素秋抹着泪要搬家,原来隔壁听到了。
听到了就听到了呗,素秋又没冤枉魏家。自个儿当山匪砍脑袋的那些年,难道还能否认?
“叶家在江南的宅子当然不止一处。”叶扶琉笃定地说,“不过三郎放心,说好了中秋节在一处过,两家还是一处过。素秋是好人家出身,一时没想开,我去劝劝她。”
魏桓颔首,“是要好好劝劝。”
目送叶扶琉的背影消失在内院屋檐下,旁边发呆的魏大这才反应过来,砰地把碗放在桌上,难以置信指着自己。
“她们什么意思?素秋是好人家出身,我们魏家不是好人?刚才素秋哭着说谁是山匪呢?”
魏桓扶栏默然思忖片刻,指了指魏大,“你,拿刀砍惯了脑袋的山匪。”又指了指自己,“我,外表斯文和气、实则心狠手辣的山匪头子。”
之前被忽略的种种细节,换个角度去想,居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某个夏日早晨,沈璃领人在叶家门外堵门闹事,他有心把人处置了,才吩咐下去,叶扶琉登时起了警惕,问他魏家做什么行当。他未应答。
当时她就若有所思说了句:“金盆洗手”,又说,“我只当你是隔壁魏三郎君。”
之后再未当面问过他魏家做什么行当。
魏家家财丰厚,拥有诸多寻常人家罕见的好物,魏大魏二功夫了得,她看在眼里,一律什么都不问,偶尔几次涉及过往的交谈,两边都显得心照不宣。
他以为她猜出了几分。
她确实猜出了几分,但方向歪了不止一星半点。原来在她心目里,自己不是“金盆洗手、归隐江南的京城卸任官员”,而是“金盆洗手、归隐江南的北方大山匪头子”……
魏桓抬手揉了揉眉心。
误会大了。
得想个法子澄清才好。
魏大震惊地站在栏杆旁边。秋风吹进木楼,衣袂呼啦啦地响动,魏大站着一动不动,整个人陷入巨大的呆滞。
良久,魏大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忿然爆了句粗口。
“他x的山匪!老子是拿刀砍脑袋的山匪?!老子整天拿刀砍脑袋,砍得都是他x的北蛮子!老子在边境的时候……x的!难怪隔壁叶家的素秋娘子,最近瞧我的眼神那么古怪,这两天连人影都不见了!合计着她以为我是山匪?脑子怎么想的!”
魏大气得脸红脖子粗,转身怒冲冲就要下楼。下了两步一个急停,又转回来端起桌上汤汤水水的大瓷碗,双手递给魏桓。
“郎君把这碗喝了。这东西不好交给隔壁,魏二自己下厨炖煮了整个时辰,炖得香嫩软烂,男子秋天用了大补,郎君多用些。”
魏桓目送魏大的背影匆匆下楼,匆匆出了魏家大门,拍门喊话。隔壁叶家的秦大管事出去应的门。
素秋始终未从内院屋里现身。
魏桓回身坐去木楼上唯一的那把木椅,思索着,汤匙随意舀了舀碗里乳白色的浓汤。
鹿肉掺着鹿鞭浮浮沉沉。
魏大和魏二难以言说出口的良苦用心全在这碗汤里。
魏桓:“……”
——
沈璃在酒楼临窗的阁子里闭门买醉。
他看中的小娘子看不上他。沈家最拿得出手的金银财帛,叶家扶琉自己又不缺,不顶用。
魏家郎君原本病歪歪的,如今眼看着康健了许多。昨天他临街还看见人穿了身窄袖骑射袍子骑马出去,人虽然还是消瘦,早不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苍白病弱模样了。叶家依旧待魏家热络。
莫非,真如他们所说的……她叶扶琉就是喜欢魏家郎君这样的?不管有病没病,她都喜欢?
自己长达两年的心思,难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璃这回真消沉了。
消沉归消沉,沈家的生意不能丢,情场对手还得盯着。
沈家能做到江南商家头一号金字招牌,他这个当家的当然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中秋将至,他没给叶家备节礼——叶家肯定不收,打起了别的主意。
“是我从前不做人,冷了叶小娘子的心。”
只有寥寥几个心腹的酒楼阁子里,沈璃难得喝清醒了,放下酒杯慨叹,“心冷了,财帛补偿无用,登门赔礼也无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把小娘子的心给捂暖了?我打算给她送几桩生意,你们觉得呢。”
心腹账房劝说,“给叶家送生意,归根到底不还是送财帛吗?”
沈璃摇头,绝不一样。看看祁世子,和叶扶琉结下那么大的过节,后来竟又能被叶家客客气气开门迎进去,为什么?
“直接送财帛,叶小娘子不吃这套。但送生意上门就不一样了。叶小娘子连祁世子都能迎进门去,为何不能迎进我沈璃?”
沈璃越说越笃定,心里打定了主意,“最近江县地界里有什么买卖要做?越大桩买卖越好,利润越高越好。我拉叶小娘子一起合作生意,我让利给她!真金白银落袋为安,希望能捂热她的心。”
几名亲信拍案叫绝,盛赞大当家高风亮节。“合作让利”四个字从居然能大当家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探头,这回果然是真心实意了。
账房想起近期的一桩大生意来。
“最近江县县城里倒真有一笔极大的买卖,牙人[1]在四处找主顾。据说卖家急着赶在中秋节前出货,不打算运出江南,就近出货,出价比平常低了有五成不止!但本金太大,一口能吃下的买家不多。大当家看看能不能拉着叶家一起做成这桩,再让几分利给叶家。”
沈璃神色一动,“什么货?”
账房凑近了悄声道,“极罕见的古董汉砖。两百三十块整,极为精美!卖家不肯透露来历,但手里有正经的买卖商契,交了商税,官府朱红印章盖在契上,保证来处干净。牙人那边的确凿消息,一口价,五百两金!”
沈璃:“……”
第43章
月色渐圆。
中秋过节这天,相邻的魏家叶家两家大门敞开,从各家酒楼采买来的酒菜席面早早送来了,摆在叶家开席。
两家总共只有六个人,席面用的是分食矮案,叶家三人坐一侧,魏家三人坐另一侧。男子单人一席,叶扶琉和素秋坐双人席。
席面摆好了,八道冷碟摆齐,即将要开始上热菜,叶家只出来个大管事秦陇。两位小娘子都未现身。
素秋坐在内院屋里,不肯出去。
她心里有疙瘩。随着头顶一轮月色越来越圆,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
这份失望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魏家分明只是走得近的邻居罢了。
平心而论,魏家几人对叶家向来不错,叶家人少,和她来往最相熟的魏大为人豪迈直爽,空闲时经常过来叶家转一圈,看到需要人力的地方不声不响帮个忙。
即便从前魏家主仆是北边占山砍人的大山匪,按照娘子的说法,已经洗手收刀,归隐江南,从此只是镇子上的寻常富户魏家。她不该如此避讳的。
但素秋确确实实地失望。
那份失望与其落在魏家,落在和她天天见面相熟的魏大身上,不如说落在她自己身上。
她恨自己又看走了眼。
女子年满十九,已经是撑立门户的年纪了。跟随娘子身边两年,江南县镇几乎走了个遍,生意场见识的各色人物不在少数,自己为何还是认人不清?
叶扶琉坐在素秋对面,瞅着她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有一群小人正在心里打群架,人恹恹地半天没挪窝儿。
叶扶琉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晚霞都快散尽了。魏家人过来一刻钟了,都在外头等开席呢。”
素秋人本来坐着,忽然就躺下了,拿薄被往头上蒙,被子下头递出一句闷闷的话,“我病了。娘子出去开席罢。”
叶扶琉把薄被往下拉开一点,透进厢房的昏暗光线映出素秋的侧脸,眼角隐约发红,迅速扭过头去,说得还是那句,“娘子出去开席罢。莫让人久等。”
叶扶琉盯着素秋眼角的薄红。素秋的心事她猜出个七八分,有心想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
说魏家能够全身而退,带着北边攒下的身家隐居江南,是无本行当的成功典范,在她眼里,比江南第一商号的金字招牌可强多了!
想想觉得不合适,在喉咙口滚过一圈,咽了回去。素秋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和她的想法大抵是不一样的。
“好好休息。想出来用席随时出来。就坐我身边。”叶扶琉叮嘱两句,出了内院。
天色逐渐暗沉下去。晚霞尚未散尽,圆月显现,天幕几点星辰。叶家庭院里各处点起灯笼,魏家价值五十金的升降灯架也搬过来叶家庭院,早早地点亮了。
秦陇一对三,等得脖子都长了。
好容易见叶扶琉现身,小声追问,“素秋呢?怎么没随主家出来,她又病了?”
叶扶琉入席坐下,往对面扫过一眼。
魏桓神色平和如常,魏二专心低头吃冷菜,只有魏大给魏桓倒酒的动作一顿,视线炯炯地瞪视过来。
叶扶琉应道,“素秋啊,这几天断断续续病着。今天身子还是不大好,不见得能出来吃席。”
魏桓抬手往下一压,提醒魏大,“酒满了。”
魏大忙不迭地抬起酒壶嘴,魏桓自己拿过一块细布,把食案泼溅的酒渍抹去了。
魏大露出憋屈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叶家从头到尾,可没人当面明说过“山匪”俩字!
魏桓示意他入席,半个字不提席间小小的意外,冲叶扶琉的方向举杯,微微颔首,“以杯中美酒,敬今宵圆月。”
叶扶琉冲他弯眼笑了笑。山匪怎么了,山匪当家的配偷家小娘子,门当户对呀!
就在众人齐齐举杯的当儿,素秋从内院现身了。
换了身喜庆颜色的朱红滚边褙子,坐在叶扶琉身侧,低声道,“娘子,我想来想去,不放心你独自跟他们一群……在一处。”
叶扶琉欣喜地起身迎接,给素秋倒了杯酒。
“别想太多,今晚可是中秋佳日。把心事抛下,痛痛快快过节。”
素秋点头应下,举起了杯。
叶扶琉自己也倒满了酒,领着素秋秦陇举杯回敬,“中秋月明夜,阖家相聚时。”
——
中秋月明夜,阖家相聚时。
但天下这么大,免不了有许多离家在路上的人。
官道上一阵快马疾驰,众多豪奴簇拥着中间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快马往五口镇方向奔。
祁棠这个月铆足了劲把公务办得漂亮。人接连暗访了江南两路五六处乡县,路过辖下十几二十个镇子,风餐露宿,早出晚归,把自己累得半死,人消瘦了一大圈,从里到外的精神气倒提上去了,纵马顾盼的神色远比在江宁城时显得锐气。
路边歇马饮水的当儿,亲随小厮指着头顶一轮圆月,“哎,世子,今晚是中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