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灵堂吊唁逢贵人、元婴路险诫尘缘
————数日后
颍州的哀风很快即就吹到了山北、山南二道,费家自费天勤以降尽都如丧考妣。
闻得费叶涗羽化过后,康大掌门自也心头遗憾。
毕竟于他设想之中,如是这位费家老祖能成元婴,那重明宗便算远在西南、行事或也要少上许多掣肘。
不过除了上述众人之外,秦国公府的大部属吏却是颇为兴奋。
文山教、洛川百里家、月渌夙家皆是常年盘踞京畿左近,然对于大卫仙朝而言,却都算不得十分乖顺。
甚至纠魔司的积年老吏已然探明,这三家前番于西南战事开启时候,便就与太一观来往颇勤。
只是卫帝本还顾忌着各家人心,未有轻动。
但待得费叶涗临死做局、左右二相又有默契过后,这三家所辖的十余州丰饶之地被大卫宗室与韩、妫二家一道大快朵颐、分吃干净,却就是顺水推舟之事。
匡家人不是不晓得这会勾得各家元婴门户兔死狐悲、各家亲近仙朝的元婴门户也不是不晓得继续与其亲近是在与虎谋皮。
然而陆续在仙朝各处占得便宜的大卫宗室已经足有底气,现下却也不是仅个把人家铤而走险,便就能令得卫帝与二位宗王着恼十分的时候了。
拾掇得个把元婴门户,于现下的卫帝而言,却也算不得一件十分繁琐的事情。
仙朝各家若是都能勠力同心,能得“串联”、“结盟”、好做抗衡匡家威权,自是好事。
只是只看太一观忙乎了这么多年、进展却也缓慢十分,便就晓得想要做成此事、又该是何等艰辛。
只能说,过去大家只晓得大卫仙朝吊着命的这口气还没到卸了的时候。
天下人总企盼着待得各家怨气再积浓些,总该有位不世出的人物能够引着各家真人做成这颠倒乾坤之事。
但现下匡琉亭这上品金丹的横空出世、西南之役的大胜两桩事情,似是又为匡家宗室续了一口吊命仙气。
如是卫帝的继任者能做好这怀柔手段、用好这纵横捭阖的看家手段,或也会有些中兴之象?!
还只是枚大号棋子的康大掌门顾不得这许多事情,只是安抚了两句双目通红的老妻、又让守藏长老、奉礼执事备好奠仪。
这便带着蒋青与一众家小紧忙赶往了费家在凤鸣州为费叶涗所设的灵堂里头。
这等大事,也不晓得费南応为何都未有出面,只有费天勤带着一众费家上修迎来送往。
也就是在这里时候,康大宝才头回见得费天勤这老鸟眸中眼神如此黯淡,似是连满身金羽上头覆着的锐气,都被费叶涗的死讯冲垮了好些。
“听得你家又出金丹了,本来还该让南応领人过来贺喜,这却.”
费叶涗这么一死,费天勤身上那乖戾尖酸味道,反还淡了许多。今番这老鸟开口时候语气和煦,当真如个和蔼长辈一般。
康大掌门面上哀色生起,但也没了平时恁般多的俏皮话讲,只是一脸肃容与香坛上上过信香、再俛首与费天勤拜过:
“还望老祖节哀。”
“无事,老祖我寿数都已过了三千,见过的生离死别,却要比两个真人加起来还多一截,没得什么好安慰的。”
费天勤虽是如此言语,但语气中的悲色却是掩藏不住。
康大宝自然乖觉、未做拆穿,又和这老鸟简单言过几句,这才退到一旁、招呼起膝下子女尽都上香坛敬香。
一旁的费天勤见得此幕面色稍霁,反还有心思来与康大宝做打趣:
“你小子命倒是好,拢共才得不到十个子女,便就有五人身具灵根,当真遭人艳羡。也是你运道不差,生在了这皇权衰落时候。
如是太祖在时,听得你之境况,将你锁在某处地宫里头、赐些世家族女专心育种,都只算得平常事情。”
康大掌门自己估摸着这后人频生灵根的好处,该是服了灵露过后所得。
不过听得眼前老鸟这话,却还是被骇得脸皮一抖、语气里头又渗出些不可置信之意:“太祖他老人家真就霸道若此?!”
“呵,霸道却又如何?你当今上、南北宗王,不喜霸道?!!”
费天勤语气里头有了萧瑟味道、复又摇了摇头,只与康大宝低声交待:“阿弟以自身性命为介,令得我颍.我费家能得名动天下。
一二甲子之内,除非是有着血海深仇,否则便连元婴门户是要动我费家,或都要斟酌一二。是以这‘天下第一巨室’的名头,或还能保得住些年头。
只是这‘天下第一巨室’到底也还是‘巨室’。在这大卫仙朝里头,不成元婴,终归没得份量、活该遭人鱼肉。”
它言到这里倏然一顿,话音里有了些提醒告诫之意:
“老祖我观你修为进益颇快,且身上亦无半点虚浮味道,当真难得。
然二百岁的金丹后期便算再过珍稀,若是因此自鸣得意、失了居安思危之心、消了攀蟾折桂之志,却就落了下乘。
结婴之事,千难万难,当真容不得半分懈怠。”
“小子谨记老祖教诲。”康大掌门当即凛然、俛首拜过。
“近日外客颇多,如今你已算得体面人物,如是方便、或可多留些日子,为我费家充下门面。”
“小子遵老祖吩咐。”
“善,”饶是费天勤早晓得康大宝极重人情,但见得此幕过后,锐目里头却还是浮出些欣喜之色。
灵堂的白幡被穿堂风卷得猎猎作响,纸钱燃烧的青烟顺着雕花窗棂飘出,与凤鸣州上空的阴云缠在一起,压得人胸口发闷。
康大宝与蒋三爷依言留在灵堂之中,费疏荷带着子女们守在香坛附近,与陆续赶来的外客见礼。
这些外客多是周边郡县的世家掌门、地方官吏,还有些是与费家有旧的宗门长辈,脸上虽挂着哀戚,眼神里却藏着各自的算计。
接下来的数日,陆续如玉昆韩家等与费家是有交情的元婴门户亦有遣使登门吊唁。
康大掌门在旁听得清楚,这些人固然言辞亲切,但语气里头的疏离却是难以掩盖得住的。所谓世态炎凉,落在此处、倒也贴切十分,由不得人不做嗟叹。
认真说来,康大宝这些年没少受得费家诸位长辈提携、栽培。是以他自觉以自己这性情,将来费家如有事情,兹要不会连累自家宗门、自会鼎力相助。
而依着费叶涗这喜结善缘的性子,这些元婴势力里头或也有人与康大掌门一般,得赐了些际遇。
但依着他此番所见,愿得在费家生变过后投桃报李的,却也鲜见。
康大宝到底是客,除了这些要害人物莅临时候,大部时间都是在费家宅中修行。
费天勤这老鸟照旧大方十分,费家藏经阁除了些许紧要地方,其余地方都由着康大掌门、蒋青两兄弟借阅参看。
二人看过数日,寻得了不少外间难觅的正法,自是大有所获。固然于这满屋珍藏是有许多不舍,然却也觉已经到了告辞时候。
就在二人准备与费家诸位宗长辞行时候,外头却又有费恩闻来请:
“康掌门、蒋前辈,银刀驸马沈灵枫沈真人仙驾才到,天勤老祖请您二位前去拜见。”
“沈灵枫?!”
康大掌门心头微凛,这个名字于他而言自不陌生。
认真说来,张祖师正是因这位银刀驸马当年之事,才离了分李州祖地,辗转迁徙至云角州落地生根。
而他康大宝继承的重明宗,追根溯源,亦是拜这位银刀驸马的际遇所赐的余波所及。
对于这位出身贫寒、却得卫帝破格拔擢,最终登临元婴之境的传奇人物,康大宝心底那份好奇早已盘桓多年,此刻听闻真人法驾亲临,倒有些心绪起伏。
他当即应道:“烦请舅兄引路,康某与蒋师弟这便前往拜见真人。”
费家接待元婴真人的偏厅,比灵堂更显肃穆沉凝。
厅内陈设古朴大气,不见丝毫奢华,唯有厚重的檀香气息与一种无形的威压弥漫其间。费天勤那硕大的金羽身影立在厅中,竟也收敛了平日的锐利,显露出几分郑重。
银刀驸马沈灵枫面容看似三四十许,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静,但细看之下,眼角眉梢却刻着风霜磨砺的痕迹,尤其一双眼眸,深邃如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康大宝与蒋青不敢怠慢,趋步上前,依足礼数,对着上首深深一揖:“晚辈重明宗康大宝/蒋青,拜见驸马、驸马万安。”
沈灵枫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尤其在康大宝身上略作停留。
那目光并无审视之意,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康大宝瞬间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此前与元婴交手全须全尾而回的那点儿自矜登时消散无形。
他仍做恭色、不见懈怠。
“不必多礼。”沈灵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地传入二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仿佛能抚平灵堂带来的哀戚余韵。
“上柱国与我,亦师亦友。闻此噩耗,心实戚戚。二位能在上柱国灵前执礼尽哀,有心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悲喜,但话语中对费叶涗的敬重之意却十分真切。
“前辈言重了。叶涗老祖于我兄弟二人有知遇提携之恩,此乃分内之事。”康大宝连忙垂首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沈灵枫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费天勤:“天勤前辈节哀。上柱国高义,以身为棋,惊雷一局,为费家争得了喘息之机,亦为这纷乱时局投下一块重石。此等气魄胸襟,令人钦佩。”
他没有说那些虚浮的安慰之词,而是直接点明了费叶涗身死布局的实质与价值,言语间透着对前辈抉择的理解与尊重。
费天勤那暗淡的锐目中闪过一丝波动,声音低沉了几分:“阿弟他……确是走了步好棋。只是这代价……嘿,罢了。银刀驸马亲身吊唁,费家上下铭感五内。”
它顿了顿,金喙微张,将话题引回康、蒋二人身上,“这康大宝,便是昔日张祖师于云角州所传道统的当代掌门。说来,与真人亦算有些渊源。”
沈灵枫闻言,目光再次落定在康大宝身上,这一次,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
“哦?云角州……张祖师?”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某个久远的片段,片刻后,才缓缓道,“可是那位擅使符阵的张宏道友?”
“符阵?晚辈祖师姓张名元道,原是京畿道分李州人士”
“张元道?京畿道分李州人士?”沈灵枫思索片刻,“似是个军中小校,细思下来,有了几分印象,颇为骁勇。”
沈灵枫看着康大宝,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追忆与复杂,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当年风波,恍如隔世。你家祖师能有你这等后人,倒是有些福缘。”他语气颇为随意,继而又多了几分亲切意思:
“修行之路,终有尽时。你能承其衣钵,将道统于宪州发扬光大,短短时日便有此气象,也算不负张道友所传。很好。”
“真人谬赞,晚辈惶恐。此乃宗门上下齐心,兼有几分侥幸而已。”康大宝不敢居功。
“嗯。”沈灵枫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康大宝脸上停留片刻,那平静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和盘算。
“黄陂一道,看似偏远,但守好它,便是守一方安宁。秦国公既看重于你,望你好自为之。”
康大宝连忙躬身:“晚辈谨记驸马教诲!定当克己奉公,守土安民!”
沈灵枫不再多言,目光转向费天勤:“天勤前辈,灵前香火已敬,哀思已寄。上柱国遗志,还需吾辈承继。秦国公尚在闭关,府中庶务繁杂,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驸马慢行。”费天勤也不挽留,金翅微振示意费恩闻相送。
沈灵枫起身,玄衣素氅,步履沉稳。行至康大宝身侧时,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康大宝感到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气息自身边掠过,虽无恶意,却让他浑身气血灵力都为之一滞。
沈灵枫并未看他,只是留下一句低沉的、唯有康蒋二人能勉强听清的话语:
“元婴之路,万骨铺就。光有天赋与谨慎,远远不够.需有破釜沉舟、斩断前尘之志。上柱国当年,或就是差了这一步。于某看来,拘泥尘缘,非是好事,尔好自思量!”
话音落下,人已如清风般消失在偏厅门外。
只留下那若有似无的檀香和沉甸甸的余韵,压在康、蒋二人心头。
康大宝与蒋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震动。
“破釜沉舟、斩断前尘.拘泥尘缘”康大宝在心中默念,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费天勤的提点,沈灵枫的警语,如同两块磨刀石,将他心头那点些微自满彻底磨去,只剩下更为坚定、也更为沉凝的向道之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费天勤再次深深一揖:
“老祖,驸马法驾已离,晚辈与蒋师弟在府上叨扰多日,也该告辞回返阳明山了。宗门诸事待理,不敢久离。”
费天勤锐目中的黯淡似乎被方才沈灵枫的到来驱散了几分,重新凝聚起一丝神采。
它看着康大宝,金喙开合,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
“去吧。记住老祖我的话,好自修行就是。且放宽心,阿弟虽去,但有老祖我在,费家照旧稳如泰山!不虞连累你家什么。”
“老祖言重,小子告退!”康大掌门携着家小一道拜过,而在回程路上却未察得蒋青似是在喃喃自语:“拘泥尘缘,非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