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雪中送炭,火上浇油
“妖国举境南下……竟是人心不齐……”
谢玄衣远眺雪山,觉得有些好笑。
掌律的推断没有任何问题。
嘉永关那场袭杀之所以草草退场,便是因为天凰宫没有掌握“十方城”的第一情报。
人心,是这世上最难策定的东西。
天凰宫和大猿山并不齐力,其实也算合乎情理。毕竟如今妖国已算太平安定,即便这些大尊拼命攻下北郡,也改变不了处境……如今天地元气匮乏,北境已和废墟无异,单单这般光景,便和甲子前截然不同。
退一万步,单从“通力合作”这一点说,如今大褚大离共同面对妖潮,也不一样是各怀鬼胎?
“我听他们说,你和圣皇子打到一半,便收场了。”
掌律忽然开口:“圣皇子是怎样的人?”
“这是我所遇到的最强对手。”
谢玄衣想了想,认真说道:“如果没有参悟出‘生之道境’,我未必是其对手。”
“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赵通天皱眉,沉声问道:“圣皇子与半年前的‘崔鸩’相比呢?”
“不一样。”
谢玄衣摇了摇头:“从崔鸩展现的手段来看,他已是二世修行。倘若都是第一世,崔鸩未必是圣皇子对手……而且半年前那一战,我只是领教了崔鸩的‘阴浊道境’。单一道境,这家伙不是圣皇子对手。”
斗战大道,正气凛然,沛莫可挡。
自己的灭之道境被完全压制……若是换崔鸩来,他的“阴浊之道”只会被压制得更加凄惨!
这千年来,能达到崔鸩这种水平的转世者,虽然寥寥,但也是有的。
但一世修行,想修到圣皇子这一步,难度要更大!
“你最后抛给圣皇子一枚青简……”
赵通天想了想,又问:“那青简是什么?”
掌律望向谢玄衣的眼中多了些好奇。
这两人,打到一半,竟然还能收场……方才听谢玄衣对圣皇子的评价,评价如此之高,语气中还没有什么憎恶,多少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青简中,是崔鸩的情报。”
谢玄衣笑笑,说道:“我身在大褚,不便北上,去寻那崔鸩的麻烦。但总不能让他过得那么舒服。”
崔鸩的消息,需要有人知道。
圣皇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修行斗战大道,刚刚完成晋升,圣皇子此刻胸腔之中满是斗战之火,他急切需要找到一位符合地位,值得交手的敌人!
谢玄衣的那枚青简,正好给他提供了这么一个对手。
如果没有猜错,这一世的“崔鸩”在妖国过着极其低调,几乎是隐姓埋名的生活,这家伙当然不是善类,如此藏匿身份,恐怕是想等到两条大道一并凝道,再搅弄风云……可如今这青简送出,崔鸩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妖国那边,不是一直在散播自己身怀“不死泉”的消息么?
嘉永关一战,镇海台一战。
谢玄衣出关之后,连续打了两架……无论是天凰宫,还是大猿山,都“丈量”了他的实力。至少从这两架来看,谢玄衣并未暴露“不死泉”的存在。以妖国大修的疑心程度来看,这两战并不能意味着什么,怀疑依旧存在,但从今日之后,这些大修怀疑名单之上,便要再多一人。
那便是崔鸩。
崔鸩是墨鸩大尊转世,和自己一样身怀不死泉!
这枚青简,谢玄衣只给了圣皇子一人。
但却被“天下人”看见。
圣皇子得到人族青简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开……会有无数双眼盯着他。他要寻崔鸩,天凰宫便也会跟着寻,除此之外,五彩城,蚀日大泽,哮风谷……妖国各大圣地,都会因为“好奇”而派遣强者跟风。
谢玄衣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遍。
“……”
赵通天全程神色古怪地听完,而后缓缓挪首,意味难明地望向自己这位得意师侄。
“掌律师叔,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谢玄衣摸了摸面颊,有些尴尬。
“从小我便对祁烈说,要少和你相处。”
掌律说道:“那时候我只当你性格顽劣,不服管教……不曾想你性子之中,还透露着些许卑鄙……”
“……”
谢玄衣无言以对。
“不过我甚是欣慰。”
掌律话锋一转,宽声道:“你此行此举,颇有师兄当年意味。”
“师尊当年做了什么?”谢玄衣眨了眨眼,好奇问道。
掌律淡淡一笑,道:“你师尊当年北上,追杀人族叛徒的途中,顺带杀了一位妖国大尊……这个消息,你应该有所耳闻。”
这桩往事,谢玄衣早就听过。
当时南北大战,正是最为焦灼,最为激烈的时期……
因为不死泉之故,妖国几位大尊,越战越强,人族这边军心一度溃散,甚至出现了“顶级战力”叛逃的现象。
师尊那一次北上,直接扭转了战局!
这件事对战局影响极大——
北上之前,妖国大尊还在叫嚣,北境长城人心惶惶。
自那之后,大褚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阳神境叛逃者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剑宫掌教具备万里追杀,并且全身而退的能力!
对于这一境的大修士而言,舍弃名声换来的长生,很可能会被赵纯阳一剑斩断,这实在太不划算。
“你师尊当年和天凰宫主约战,在北境边陲。”
赵通天顿了顿,说道:“天凰宫主应战了……但你师尊没有。”
“……?”
谢玄衣怔了一下。
“北境边陲太大,即便是阳神境,横渡虚空,也需要花费时间……当初谁都没想到,你师尊放出约战消息,单纯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赵通天忍不住冷笑道:“天凰宫那边,为了这一战做足了准备。大宫主可不是什么公平对决的人物,他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赵纯阳现身,对天凰宫而言,提前做足准备,总是不亏的!”
赵纯阳主动邀约。
若是他不敢入关,不敢赴战,那么其剑宫掌教的威名便会一夜尽散,沦为天下笑柄。
若是他亲自现身,那么便正中天凰宫大宫主心意,落入圈套之中。
“这两条选择,看似都是死路。”
赵通天回忆着过往,轻声说道:“当时我还劝阻师兄,要他不要冲动……想必当时妖国埋伏在北境长城的谍子眼线,也在密切关注着他的动态。所有人都看到了,师兄离开长城,孤身前去妖国雪山迎战的画面,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两条路,师兄一条也没选。”
天凰宫布下天罗地网。
但赵纯阳却根本未入一步。
他这次邀约,就是为了更好的“单刀直入”。
“那一日,师兄踏入妖国,一日转战三千里,斩杀叛逃者,以及蚀日大泽妖国大尊。”
赵通天压低声音说道:“这一招,让天凰宫措不及防……只可惜师兄返程行径被堵……”
这本该是完美的一出声东击西。
只不过因为“圣后”之故,赵纯阳在返程遭遇了围杀。
虽然这场围杀也被化解,但终究还是落下了“祸根”。
这场大战之后,剑宫展现了足够强大的威慑力,赵纯阳开始在莲花禁地漫长闭关,期间围杀墨鸩大尊,才出了一次面。
“师兄跟我说,剑修之剑,不在其形,而在其心。”
赵通天眯起双眼,声音复杂地开口:“有些话,并不难懂。但这道理……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他的剑,他的道,和金鳌峰一样。
笔直锋锐。
宁折勿曲。
他教导弟子,一直都是这般。
但师兄不一样。
赵纯阳的“道”,已经不再拘泥于“剑”,这位剑宫掌教,早就实现了各种意义的超脱。
一层曙光突破阴云,就此洒落。
长夜殆尽。
师叔侄二人站在城头,沐浴暖风,相顾无言,沉寂多时。
许久之后。
赵通天再度开口,夹杂着意味复杂的一声轻叹:“玄衣……你来镇海台,总不会和先前那个傻小子一样,是为了看看海景吧?”
先前呵斥褚果之时。
掌律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二。
褚果虽年轻,但他来镇海台,必定得到了“陈镜玄”授意。
对陈镜玄这个晚辈后生,赵通天心中已不仅仅是单纯的欣赏了。
这是一个年纪轻轻便超越师父言辛的“天才国师”。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是和自家玄衣一样,千年一出的“妖孽”。
赵通天知道,镇海台的兽潮,城主府的戒严,今夜发生的一切……必定都在陈镜玄计划之中。
既如此。
谢玄衣的抵达,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天亮之后,计划还要继续。
很显然……镇海台不会是谢玄衣的最终站。
“我还要再往‘那边’去一点。”
谢玄衣伸出手指,指了指东边。
镇海台,乃是大褚北境长城的最东线,与北海毗邻。对于凡俗而言,这片“海域”是几乎不可跨越的存在,但只要修到驭气境,踩着飞剑升上高空便会发现,稍微绕过一道“豁口”,再东去八百里,便能看见一块如宝瓶瓶口般凸出的陆地。
那是离国北境的“悬瓶关”。
大褚地势位于西北,离国则是处于东南。
吃了地势的福,大褚这些年始终压着“离国”一头,但也吃了这地势的亏,但凡妖国南下,都是大褚北境最先遭殃,毕竟悬瓶关易守难攻,而且离国崇州相比北郡要小得太多,即便吃力打下,也只是一块鸡肋。
“那边……”
赵通天楞了一下,缓缓挪首,而后眉头皱得更深。
“你要去离国?”
他几乎不敢相信。
如今南北大战,局势如此紧张,陈镜玄竟然要派谢玄衣离开本国疆域,去往敌国?
这半年来,妖国大尊陆续登场。
十方城大战之后……
大褚诸方圣地正在连夜商议,要派遣哪位阳神,协助宇文擘镇守西线。
这种情况下,谢玄衣应当坐镇边陲才对,有这么一位“阳神级”战力存在,西线压力会大大减轻。
“是。”
谢玄衣笑了笑,说道:“妖国那边,有一位不得了的棋手正在坐镇。那家伙很厉害,嘉永关,镇海台……这两处好戏,应该都是他在操盘。”
“所以,这和离国有什么关系?”
赵通天更加困惑。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因。不过掌律先前的话,点醒了我。”
谢玄衣平静说道:“天凰宫和大猿山互相忌惮,心生隔阂,这场南下之战,和当年饮鸩之战截然不同……在妖国圣地心力不齐的情况下,兽潮冲击很难维持长久。这种情况下,妖国想要取得战果,就必须要快准狠,无论如何要先咬下一块肉。”
“你的意思是……”
赵通天眼神亮了起来,他已经猜到了谢玄衣的意思。
“不错。”
谢玄衣垂眸,说道:“这半年,北境长城扛了一百三十一波妖潮。那家伙已经和陈镜玄交手了上百次,他比谁都清楚,大褚这块肉并不好啃……”
如此一来。
那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便成为了妖国唯一能够啃下的食物。
“离国悬瓶关,才是妖国这次南下的真正目标?”
赵通天眯起双眸,下意识说道:“既然猜出了妖国那棋手的用意……何不顺其为之,静观其变?”
大褚如今需要休息。
妖潮停歇,乃是好事。
至于离国。
这几年离国虽与大褚止戈,但其中心思,路人皆知,妖潮若是覆了悬瓶关。陈翀无暇顾及外事,对大褚而言,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
谢玄衣沉默。
“悬瓶关,只是离国北境第一道边陲要塞。”
赵通天陷入思索中,自言自语地说道:“即便丢了悬瓶关,这一战还有得打,唇亡齿寒这道理我还是懂的,只不过此刻实在没必要‘雪中送炭’……”
说到一半。
掌律悚然而惊:“等等,陈镜玄要你出境,总不能是‘火上浇油’的吧?”
“火上浇油……我们是那种人么?”
谢玄衣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概就是了。”
这话一出,掌律已经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
“其实……”
谢玄衣托腮看着远方,目光越过了山,也越过了海。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悬瓶关丢不丢这件事情,既重要,也不重要。”
什么鬼话,完全听不懂。
掌律更茫然了:“既重要,也不重要?”
“这取决于,眼前那座悬瓶关,到底是谁的悬瓶关。”
谢玄衣轻声且认真地说道:“斗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消停……我这次去离国,既要雪中送炭,也要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