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广告牌
这一次闭关,并非为了突破,而是为了……沉睡。
他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座铁城最核心的铁屋之中,动用了一种秘法,强行让自我的大部分意识陷入深沉的沉睡。
他不敢再清醒地面对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惶恐。
沉睡,是唯一避免道心持续崩坏的办法。
他会等下去。
一如他过去所做的那样。
等千劫,万劫,亿劫,兆劫,乃至等到那不可思议、无量大数劫之后。
一直等到……地狱重归,阎罗再现的那一天。
或者,等到自身与这片被遗忘的地狱,一同彻底化作虚无的那一天。
只有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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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见盘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依旧紧紧锁定在对面那尊如同亘古磐石般的鬼王身上。他并未因之前的重伤而气馁,反而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鬼王周身那奇异波动的感知中。
他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恍然:“三百二十五劫……这辈子,可真是长得令人绝望啊。”
没错!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感悟”时,那些属于鬼王伽吒唎的过往碎片——从凡间帝王到虚空长生者,从吞噬母星到堕入无间,最终成为这地狱鬼王的漫长历程——并非通过言语或神念传递,而是如同涓涓细流般,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意识海。
其源头,并非鬼王主动展示,而是……
那个手印!
鬼王伽吒唎手捏的那个看似平静、玄奥的莲花法印!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姿势或修炼法门,它更像是一个载体,一个记录仪!其中蕴含着鬼王故意留下的一部分信息,以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持续散发着独特的波动。
高见所感知到的那些“高深莫测”的波动,绝大部分,其实都是这个手印本身散发出来的、公开的“留言”!
告诉着其他人:“后来者,若你能至此,可见吾之过往,知吾之名号,亦可知此地之责。”
“只是……唉,”高见从那种信息的接收状态中脱离出来,脸上非但没有喜悦,反而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叹了口气,“仅仅只是这样吗?”
他坐下来,真正的目的并非是听故事,而是想要观察对方的功法运行,破解其力量本源,找到那条比地仙更高的、通往所谓‘品级’的道路!
他以为那弥漫周围的奇异波动是鬼王修行时自然散逸的道韵,是他可以解析模仿的蓝本。
结果却发现,那几乎全是“广告牌”,而不是“核心技术”。
他以自身天才的悟性,竭尽全力去沉浸、去剖析,最终……却只“下载”了对方故意留在“封面”上的简介和目录。
至于鬼王体内真正运行的、属于“六品”力量的核心修行法……其深奥与复杂程度,远超高见目前的境界和理解能力所能触及的极限!那就像是一个原始部落的智者,试图去理解星际飞船的曲率引擎原理,根本无从下手。
差距太大了。这不是靠悟性就能弥补的天堑。
高见无奈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此刻明白,眼前这位鬼王并非在修炼,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度的沉睡。
从那些信息碎片中,他也能理解对方为何如此。
在地狱彻底断绝联系、上层大佬全部失踪的绝对绝望下,保持清醒只会让道心被无尽的恐惧和惶恐侵蚀,最终导致自我崩解。
沉睡,是唯一的选择。或许,在这位鬼王的概念里,只要睡到地狱回归,或者睡到自身自然消亡,都算是一种“结局”。
他甚至有能力确保自己即便在沉睡中“死亡”,也能保持某种存在状态,说不定未来还有“活”过来的机会。
“想要真正看穿他,照见其修行法的根本神韵,还得靠……锈刀。”高见抚摸了一下腰间那根彻底黯淡、布满粗糙锈迹的铁棒,心中明了。
锈刀那“澄澈倒映”的神异,是越级窥探本质的唯一希望。
但问题是——锈刀的锋锐,那仅存的七寸寒芒,已经在之前对抗黄泉信息洪流时,为了护住他的神魂而彻底耗尽了。
现在,它真的就只是一根比较坚硬的烧火棍。
需要磨刀。
可“磨刀”这件事,对于锈刀而言,却偏偏强求不来。
它的“锋锐”恢复,关乎灵性,关乎心境,讲究的是一个水到渠成,是顺从本心后的自然锋芒再现。
越是心急,越是执着于“我必须立刻磨好它”,就越是南辕北辙,反而无法磨刀。
这东西,急不得。
“唉!”高见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一股无名火起,忍不住低骂出声:“他妈的,烦死了!”
他时间紧迫,外界沧州局势、李俊、李驺方、神都太学……无数事情等着他。可偏偏陷在这鬼地方,面对一座宝山,却不得其门而入!
更憋屈的是,这“工具”的修复,还特么不能着急!一急就废!
地狱里的时间流速或许扭曲漫长,但他高见的心,却没办法真的跟着慢下来。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空等,但想要破局,又似乎必须先完成“磨刀”这个无法加速的过程。
这种矛盾的困境,让高见眉头紧锁,站在原地,看着那沉睡的鬼王和腰间的锈铁棒,第一次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得先磨刀……
可一旦想到必须得磨刀,这刀就他妈磨不了!
这简直是个死循环。
面对磨刀的死循环,高见很快冷静下来。枯坐在鬼王面前空耗时日绝非良策,当务之急,是找到破局的外力。
“总而言之,待在鬼王这里,肯定是没什么用处的。”
他低声自语,最后看了一眼那尊在沉睡中对抗永恒孤寂的绿色身影,转身,推开门,离开了这座寂静的铁屋。
重新回到铁城那喧嚣、惨烈、却又秩序井然的刑罚场,高见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痛苦与死寂的空气,思路逐渐清晰。
当前首要目标,是找到比自己更早进入此地的那批人——沧州水家老祖以及他带领的世家精英们!他们手持从神朝带来的重宝,目标明确地深入黄泉之下,据说就是为了捕捉那头三千年蝉。
虽然高见心中充满疑虑就是了。
这地狱的力量层次如此恐怖,一位沉睡的六品鬼王其威能就已远超元律那般的地仙。
神朝的力量与之相比,简直如同萤火比之皓月。那样一个“弱小”的王朝,能拿出什么样的“重宝”,可以让人安全潜入这等绝地,甚至有所图谋?
不明所以。
高见摇了摇头,将这份疑虑暂且压下。
无论如何,找到他们,或许就能找到关于那件“重宝”的线索,甚至可能找到离开此地的方法,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外力”,或许能打破目前磨刀不成的僵局。
“走吧。”
下定决心,高见立刻行动。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找之前那位健谈的夜叉鬼,对方似乎知道不少事情。
他很快回到了之前那片区域,熟悉的铁床,熟悉的“煎烤”景象。然而,被缚在铁床上受刑的依然是左岸,但行刑者却换了另一个面目狰狞、眼神麻木的夜叉鬼。
懂了,下班了。
高见了然。这地狱倒是“人性化”,鬼休人不休,受刑的罪魂得永恒煎熬,但负责行刑的小鬼看来还是有轮班休息制度的。
他并不怯场,直接走上前,对着新来的夜叉鬼拱了拱手,客气地问道:“这位老哥,打扰一下。请问除了我之外,最近你们还见过其他的活人进来吗?比如比我早一段时间?”
那新夜叉鬼正拿着巨大的铁钳给左岸翻面,闻言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空着的爪子:“没见过没见过!快走快走,别耽误俺上班!你想问这些,找别的鬼打听去!”
高见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还好他并非社恐之人,当即就在这广袤的刑场中穿梭起来,见到那些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忙,或者表情稍微没那么麻木的小鬼,便上前询问同样的问题。
然而,过程并不顺利。
这些小鬼大多忙于手头永无止境的刑罚工作,对高见的问题要么漠不关心,要么敷衍了事。而且它们的时空观念似乎与活人迥异,众说纷纭:
有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好像见过……很久很久以前……”
高见追问:“多久?”
那小鬼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概……两万年前?”
高见:“……”
有的则直接催促他赶紧离开,别妨碍公务。
更多的则是根本不理不睬,仿佛高见是透明的一般。
但铁城小鬼数量何其之多,总有愿意开口的。
高见耐着性子,连续问了几十个形形色色的小鬼,终于,一个正在用铁刷子给某个罪魂“去皮”的小鬼,在听完高见的问题后,停下了手中的活,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这活人,问这些事情,不该来问俺们这些干粗活的啊。”
它指了指一个方向:“你从这边,往地狱更深处走,靠近黄泉河边的地界。那里有一对日夜游神大人轮值,负责监察俺们这座小近边地狱的善恶秩序,赏善罚恶。所有进出记录、异常波动,理论上都该在他们那里有备案。你去找他们问问,肯定就知道最近有没有别的生者闯进来了。”
日夜游神?监察使?
高见心中一喜,连忙拱手:“多谢老哥指点!”
得到了关键信息,高见不再耽搁,立刻动身,朝着那小鬼所指的方向快速行去。
他本以为,同在地狱之内,就算有距离,以他的脚程也该很快到达。
然而,他远远低估了这片“小近边地狱”的广阔程度。
这一赶路,就是整整九天!
地狱之中没有日月更替,只有永恒不变的昏红天色,时间感变得模糊。但高见凭借自身强大的生物钟和对气血运行的感知,清晰地判断出,已经过去了九天九夜!
沿途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刑场和哀嚎,景象单调得令人窒息。
路途遥远到他甚至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几次,再次向沿途遇到的小鬼确认方向,生怕自己走错。
得到的回答都是:“没错,就这个方向,还远着呢!”
“妈的。”高见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心中那点因为得到线索而升起的欣喜早已被这漫长的路途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和焦躁。
这地狱,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小小鬼卒口中“小中之小”的近边地狱,其规模竟然就庞大到如此地步!那真正的八热地狱、乃至整个完整的地狱体系,又该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宏大?
九天不间断的赶路,即便以高见的体魄,也感到了一丝疲惫。而那片所谓的“黄泉河边”以及那对“日夜游神”,依旧遥遥无期。
他只能继续前行,在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红色荒漠与铁血刑场中,朝着未知的目标前进。
整整十七天。
高见自己都记不清穿越了多少片惨烈的刑场,见过了多少种匪夷所思的酷刑,问过了多少波面目狰狞的小鬼。他原本英挺的面容上已带上了明显的风霜与憔悴、
随身携带的、原本足够吃上数月的普通食物早已消耗殆尽。
幸好,他芥子袋中还储备着大量用于修行、锤炼体魄的灵药宝丹。这些丹药能量充沛,一颗便能提供数日所需精气,只是口感枯燥,且长期服用会令气血躁动。
但这十七天里,高见也顾不得许多,完全靠着嗑药维持着高速赶路。
终于,在第十七天的某个时刻,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由罪魂痛苦哀嚎凝聚成的怨念似乎淡薄了一些。
他抬起头,望向昏红色的“天空”。可以看到,极高极远处,有浓郁如墨的黄云在缓缓流淌、翻滚,如同一条横贯天际的昏黄色浑浊河流!
那黄云之中散发出的气息,高见再熟悉不过——正是黄泉。
“黄泉,在天上……”高见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荒谬却又了然的神情,“还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啊……”
这句诗用在此地,竟是如此贴切,却又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他此刻无比确信,这里,就是黄泉之下。